该内容已被发布者删除 该内容被自由微信恢复
文章于 2017年3月1日 被检测为删除。
查看原文
被用户删除
其他

催眠小斋|丙申读书记·茶馆

2016-12-15 秀士。 读书识小录


            茶馆.王笛著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1


历时颇久,终于读完了王先生此书。王先生此书属于微观史、城市史的范畴。曾经我偶然说过,微观史是有着总体史的野心的,又对叙事天赋有着极高的要求,是一种天才的产物。当时说这个话还是比较心虚的,就我读过的而言,戴维斯的《马丁·盖尔归来》虽然面面俱到,但纯粹是叙事式的,几无分析,很难看出总体史的痕迹。而达恩顿的《屠猫记》则完全是另一种取向,采用人类学的方法,对具体的一个文本进行深入的分析,叙事与总体方面又是不足的。他们毕竟是最开始的先行者,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微观史这个领域与以往已经不同。《茶馆》一书完完全全符合我所说的那种特色,拥有总体史的面面俱到,又有极佳的叙事技巧,真是构建了一个微观世界。更可贵的是,王先生并不因太多的细节而凌乱,国家权力与地方自治的冲突是始终贯穿全书的主线。以下就对我印象较深的几处,略作阐述。



            屠猫记.罗伯特·达恩顿.—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地方性经验


本书涉及到茶馆中的方方面面,如茶馆中艺人、顾客、茶倌、袍哥、女性、茶社公会、茶馆经营、茶馆中的日常纠纷以及茶馆中的政治生活等等。可谓面面俱到,在此之外,始终有一条主线贯穿其中。就是国家对茶馆的控制以及茶馆对其的抗争。

国家或者所谓改良精英,对茶馆总有一种负面的观感,认为其不稳定。总想着将茶馆划入到自己的控制范围内,具体措施有很多,如禁止女性去茶馆、禁止涨价、限制茶馆数量、禁止私自开业、建立茶社公会统一管理、禁止淫秽的戏剧传播等。王先生对此有很多生动而具体的描述。他想通过一种个案分析或者说地方性经验,来对现代国家的建立、现代国家与地方自治的对抗这一系列问题提供一种观察视角。然而比较遗憾的是,在我看来,王先生此书对国家与地方的互动着墨较少,使得一些问题并没有清晰呈现,当然,这也可能受限于本书的写作手法。



               梁启超


反对“帝王家谱”,书写平民的历史,早在梁任公时代,就已经甚嚣尘上。然而,哪怕是马克思主义史学,也没有实现这个愿望。正如谷川道雄先生所说,民众只是作为被统治的对象、永远被动地遭受压迫的形象出现的①。在这种书写模式下,民众总是如木偶一般,反复地、单调地、不知疲惫地反抗、斗争与革命。在他们之上的,则是帝王将相各式各样的、丰富多彩的压迫。依然是一种帝王将相的历史。新文化史的出现,当然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这种局面。但是否又陷入相反的一面呢?

在王先生的书中,我们可以看到民众各式各样的、丰富精彩的生活,也能看到他们对国家权力的抵抗。但这种国家权力又好像马克思主义史中的民众一般,只知道机械地、反复地压迫。现代国家的建设,各地不同的民间状况固然是一种地方性经验,国家权力本身其实也是一种地方性经验,并不是各处都相通的。



  中国中世社会与共同体.谷川道雄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


吴虞是一个很特殊的人。他在新文化运动中主张颇为极端,在此前,他又因与父亲发生冲突,被四川省逐出教育界。这给我留下了一个川省颇为保守的印象。而这,其实便是川省上层的一种地方性经验,与书中许多细节也可一一印证。王先生将很多现象笼统地归为现代国家对地方的控制,细细分析,会有许多疑问,如为什么拒绝女人进入公共空间会成为改良精英们的主张?为什么戏子下去喝茶会遭到他们的呵斥?甚至一些戏剧为何会因为价值观问题被排斥?在我看来,这种行为完全与五四运动以来的精神背道而驰,与自由、平权相冲突。如果是遭到顽固派的抵制,我们是很容易理解的,但为什么改良精英也这么想呢?

受新思潮影响的人,究竟在不同地方扮演什么角色?他们又是何种程度上受新思潮影响呢?他们身上这种旧思想又是如何与改良的新思想完美协调的?这都是很令人疑惑的。而恰恰是他们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国家权力。这无疑是一种极具地方特色的国家权力,本身也受地方性经验的影响,并不总是与这种地方特色对抗,力图实现一种同一性。在我个人看来,这里有一种“现代社会想象”的因素。他们固然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新思想,并且自诩改良精英。但更多的,他们只是接受了新文化所提倡的一些形式,将这种形式与原先固有的观念结合,形成一种想象的“现代国家”,并且根据这种想象建设所谓的现代国家。这里无疑掺杂着很多地方性经验。换句话说,虽然在表面的词汇意义上,他们都是在“改良”,都是建设“现代”。但如果还原语境,仔细辨析“改良”“现代”的含义,会发现每个地方甚至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最后形成一种,嘴上都说的现代,行动上却各行其是的情况。这不是他们分裂,而是一种接受上的区别,这也凸显出掩盖在“现代”一致下的复杂性与各种潜流。

成都的改良精英无疑就是这些潜流中的一股,由于长期远离国家中心,受到新思想的影响也较小,间接了解下,对新思想也有了不同的理解与极具地方特色的阐释。而正是他们,成为之后建设现代国家的主流。也是他们,参与到与地方下层直接的互动中。探究现代国家建立、国家权力与地方冲突等问题,他们无疑是不可忽视的,惟有理解了茶馆与国家二者各自的地方性特色,才能真正取得一种地方性经验。王先生此书在这方面是稍有瑕疵的,然而,如果对此着墨过多,无疑会脱离微观史的主题与写作手法,这也是应当考虑的因素。


历史的细节令人着迷


历史的细节令人着迷,这是王先生在一个访谈中提到的。本节大致谈两处对我印象颇深的细节。


夹缝中的茶社公会

茶社公会是一个很有趣的组织。不同于自发联合成立、维护自身权益的公会。它是国家为了管理茶社而成立的一个管理机构。如果只是如此,作为国家权力的代言人,好像没什么特殊的。有趣的是,很多东西并不会按照预想的那样走,当这个公会成立之后,产生了很有意思的变化,它实际所起到的作用,更接近于润滑剂,而非一个国家的控制机构。

茶社公会虽然是国家成立,但却实实在在地起到了联结各个茶社的作用。它与茶社的关系,并不仅仅是管理与被管理。茶社的支持,实际上是他在政府中获得话语权的重要保障。如果没有下面茶社的支持,这个公会是名存实亡的。而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种官方组织,并不能完全为了保护茶社的利益而奋斗,不然它面临的是被官方撤销的命运。茶社公会就处于这种夹缝之中。起到了一种润滑油的作用。成为一种中间带,隔绝了茶社与政府的直接交涉,产生了一种缓冲。当双方有利益冲突时,它掌握着一种调和的权力。而主事人也需要一种修辞的本领,换句话说,如何准确的传达双方的意见,但又留下继续交涉的余地,不至于使双方闹得太僵。这需要主事人在言辞上的一种微妙把握,一不小心弄巧成拙则会爆发出激烈的冲突。颇近似于《清流文化与唐帝国》中形容的词臣的作用。



 清流文化与唐帝国.陆扬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1


这种公会的形式在现在其实依然是存在的,王先生对这种公会的研究,也有助于理解当今的类似组织。

哥老会

最初听到哥老会这个名字,是在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又名《红星照耀中国》)中,里面提到,贺龙在哥老会的地位颇高,所以神通广大,谁也抓不住他,在哪都能想办法脱身。印象颇为深刻,但哥老会到底是什么,直到读了这本书才知道。哥老会其实就是我们常常说的天地会、洪门,当地叫“袍哥”。可以称为黑社会势力。但又不仅仅是好勇斗狠。在国家权力不足的时候,他们起到了维护地方治安的作用。听起来,是不是很有意思,黑社会也维护治安了?没错,正是如此。由于他们在地方的权威,一般情况下当两个人发生纠纷,并不会去找警察,而是在一位袍哥当中间人的情况下进行调解。当然,偶尔会弄巧成拙,发生大规模冲突。但大多情况下,是调解成功的。他们的存在,一方面体现了地方的自治传统,另一方面其实也体现出民众对国家的不信任。很可能告官后,面临的是国家机器的各种压迫,反而起不到沉冤得雪的作用。就如很多小说中那样,哪怕最后主人公得到公正的待遇,也往往是因为遇到了拥有更大权力的亲戚(如窦娥)或一个公正的清官(如电视剧状王宋世杰中的曾国藩),但这种情况是少数的,自然难以期待。袍哥就在这种情况下,起到了一种地方自治的作用,也是一种对抗国家权力(警察)的形式。


    红星照耀中国.埃德加·斯诺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1


更有趣的,则是历史的细节。比如,很多人可能对鹿鼎记中天地会在韦小宝脚底写反清复明的情节记忆犹新。在实际中,却没有如此简单,他们的密语(切口)系统,比小说中更丰富。比如反清复明几个字,在他们的密语中是这样体现的:反斗穷原盖旧时,清人强占我京基。复回天下尊师顺,明月中兴起义人。它们的第一个字连起来,恰是反清复明。再如:我亦不就干,我亦不就满。我本心中汉,持起饮杯盏。同时,还有配套的茶碗阵:三个茶杯,一半、一满、一干,来访者应将半杯饮之,然后念诗。是一种语言与动作配套的暗码系统。


 

上图中依次为为

宝剑阵:七星宝剑摆当中,铁面无情逞英雄。传斩英雄千千万,不妨洪家半毫分。

六国阵:说合六国是苏秦,六国封相天下闻。位台江湖都游到,你我洪家会诗文。

生克阵:金木水火土五行,法力如来五行阵。位台能知天文事,可算湖海一高明。

除此之外,还有手势型的密语。这种密语更为隐秘,一言不发而知为兄弟,据说必须亲为传授,亲为指点,方能掌握。常见的五行,如下图。不再细加说明。



 


恰是这些生动有趣的细节吸引了我,让我感受到了微观史的趣味,这章也是我读来最快意的一章。历史的细节真是令人着迷。然而,又不仅仅是细节,依然有值得令人深思的东西。他们这套系统十分复杂且庞大,对于很多不识字的帮派成员来说,记忆尤其困难,恐怕混黑社会并不比科举容易多少,但为什么不去读书呢?这背后精英对知识的垄断,难道不值得细细考究吗?

谁在书写历史?

  

  我们常常听到一句话,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也很熟悉梁任公先生所说的“二十四史尽是帝王家谱”的话。一般意义上的政治因素,主动篡改,当然是有的。但我们无法相信,所有人都在篡改。历史书写,除此之外,拥有更多的无法察觉的因素。正如好友栗子所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退一万步说,历史不任人打扮,又任谁打扮呢?”。这句话非常精彩。我们所留下的一切痕迹,文字的、图像的、实物的资料不都与人息息相关吗?历史怎么能没有人的因素呢?书写历史的永远不是一个绝对理性的上帝,而是一个个富有感情、会哭、会笑的活生生的人。他们也受到自己观念的局限。首先历史学家个人的观念就是很大的因素。以王笛先生为例,他采取微观史的取向,于是去写小人物的、茶馆的生活,在写的时候已经蕴含着取舍与倾向,哪怕我们读来客观。再如本书中,那些对茶馆抨击的改良精英,他们真的是要丑化茶馆吗?并非如此,只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罢了。他们只是说出心里话而已。只是心里切切实实不能接受女人去茶馆。但他们留下的这些文章,无疑是在书写他们自己的历史,塑造他们自己的形象。那小人物呢?是否有同他们一样书写历史的权力以及能力?还是说必须等到王先生这样的历史学家刻意的提出他们呢?



               根据上表,可以清晰看出,支出是远大于收入的。


书中有一处有趣的细节。是关于茶水涨价的。政府严格控制茶水的涨价,认为对一般人生活影响太大。而茶馆则极力想涨价,甚至给出了成本计算,表明他们每卖一碗茶都是在亏钱的。任何人都不会因其身份而享有一种道德优越感。小人物也一样,不会因为他们身处底层而显得更诚实。茶社最后当然是赚钱的,不然他们怎么会继续营业呢?他们的哭诉当然是假的。但在我看来,却是实实在在的争取自己书写历史的权力,或许他们当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这个可能为了自己利益的行为,塑造了自己身处底层悲惨的形象,塑造了国家残酷的压迫者的形象。这些东西最后转化为了档案,而在这些档案中,潜藏着他们自己书写历史的一切努力。他们并不总是淳朴,也会采用策略,也会狡诈。正是在这种应变中,生命力熠熠生光。史家努力的凸显出小人物的重要性,真的有他们自己书写历史的这种努力那么活泼、生动又令人感动吗?权力虽然如毛细管一般,渗透到各个微小的层面,但并不总能控制,现实中始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隐瞒利益就是对这种控制涨价的对策,而在另一个层面上,当这种申诉转化为文字,在历史中留下痕迹的时候,又是他们对精英书写历史的权力的挑战,是他们在重重铁幕下创造的一线光明。

PS:最后一节本想举一个我亲身的经历,由于回想起了很多有趣的细节,于是另成一篇短文,见附录“文本即战场:对一个表格的解读”。

 

注释:

①:谷川道雄:《中国中世社会与共同体》,马彪译,中华书局,2002。中文版自序第四页,原文太长,放在引用,如下:“将民众仅仅作为奴隶制、封建制等社会结构中阶级统治的对象(object)看待这一点。因为按照这种观点,民众那种作为人的活生生的形象是不被关心的,民众总是仅仅被置于奴隶、农奴范畴之内加以讨论的。然而,民众作为阶级关系的一极,无论地位怎样低下,或者境遇如何困苦,他们都不都意味着是阶级斗争的主体吗?研究阐明这和中国民众主体性的历史真相,不正是中国史研究的责任和义务吗?”

 



催眠小斋|丙申读书记·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

读《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有感

催眠小斋|丙申读书记·马丁·盖尔归来

思索历史的可能性——读《马丁·盖尔归来》之后

催眠小斋|丙申读书记·未尽的才情

西湖朔漠两般秋——读《未尽的才情》书后

催眠小斋|丙申读书记·福柯/布朗肖

我想象中的友谊——不完全理解下的揣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